論聞一多的《死水》
沈從文
以清明的眼,對一切人生景物凝眸,不為愛欲所眩目,不為污穢所惡心,同時,也不為塵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厭煩而有所逃遁;永遠是那么看,那么透明的看,細小處,幽僻處,在詩人的眼中,皆閃耀一種光明。作品上,以一個“老成懂事”的風度為人所注意,是聞一多先生的《死水》。
讀《死水》容易保留到的印象,是這詩集為一本理智的靜觀的詩。在作品中那種安詳同世故處,是常常惱怒到年青人的。因為年青人在詩的德性上,有下面意義的承認:
詩是歌頌自然與人生的,
詩是詛咒自然與人生的,
詩是悅耳的柔和的東西,
詩是熱烈的奔放的東西,
詩須有情感,表現的方法須帶一點兒天真,
……
這樣或那樣,使詩必須成立于一個概念上,是“單純”與“胡涂”。那是為什么?因為是“詩”。帶著驚訝,恐怖,憤怒,歡悅,任情的歌唱,或謹慎的小心的低訴,才成為一般所認可的詩。纖細的敏感的神經,從小小人事上,作小小的接觸,于是微帶夸張,或微帶憂郁,寫成詩歌,這樣詩歌才是合乎一九二〇年來中國讀者的心情的詩歌。使生活的懣怨與憂郁氣氛,來注入詩歌中,則讀者更易于理解同情。因為從一九二三年到今天為止,手持新詩有所體會的年青人,為了政治的同習慣的這一首生活的長詩,使人人都那么憂愁,那么憂愁!
社會的與生理的騷擾,年青人,全是不安定,全是糾紛,所要的詩歌,有兩種,一則以力的叫號作直覺的否認,一則以熱情為女人而贊美。郭沫若,在胡適之時代過后,以更豪放的聲音,唱出力的英雄的調子,因此郭沫若詩很快就占領過國內青年的心上的空間。徐志摩,則以另一意義,支配到若干青年男女的多感的心,每日有若干年青人為那些熱情的句子使心跳躍,使血奔竄。
在這樣情況下,有兩本最好的詩,朱湘《草莽集》同聞一多的《死水》,兩本詩皆稍稍離開了那時代所定下的條件,以另一態度出現,皆以非常寂寞的樣子產生,存在。《草莽集》在中國抒情詩上的成就,形式與內容,實較之郭沫若純粹極多。全部調子建立于平靜上面,整個的平靜,在平靜中觀照一切,用舊詞中屬于平靜的情緒中所產生的柔軟的調子,寫成他自己的詩歌。明麗而不纖細,《草莽集》的價值,是不至于因目前的寂寞而消失的。《死水》一集,在文字和組織上所達到的純粹處,那擺脫《草莽集》為詞所支配的氣息,而另外重新為中國建立一種新詩完整風格的成就處,實較之國內任何詩人皆多。《死水》不是“熱鬧”的詩,那是當然的,過去不能使讀者的心動搖,未來也將這樣存在。然而這是近年來一本標準詩歌!在體裁方面,在文字方面,《死水》的影響,不是讀者,當是作者。由于《死水》風格所暗示,現代國內作者向那風格努力的,已經很多了。在將來,某一時節,詩歌的興味,有所轉向,使讀者,以詩為“人生與自然的另一解釋”文字,使詩效率在“給讀者學成安詳的領會人生”,使詩的真價在“由于詩所啟示于人的智慧與性靈”,則《死水》當成為一本更不能使人忘記的詩!
